1052.祭仪很厉害(2 / 2)
楚雄这里的夷人,对买活衙门的吏目,有一个特殊的称呼,叫做‘好阿普’,以此作为和土司、敏朝衙门的区别,他们认为买活军的汉人和敏朝的衙门汉吏一点也不一样,好得不像是一种人。这种过分的好意,有时候似乎都让他们有点惶恐了,这会儿,好些听众脸上也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笑容:“这下就说得通了,原来你们也是在为自己的来世修持啊!”
“大家都是虔诚地信仰六姐,信仰知识!都是自己人!”
“只要信仰同样的教派,就都是自家的兄弟!我把我的知识教给我,你把你的知识教给我,这样,我们又学习了,又散播了知识,两边都是双重的福报,双份的魂灵!”
好家伙,这就钻上空子了?陶珠儿微微一惊,先是有点儿啼笑皆非,但很快意识到,这不能说是钻空子,恰恰相反,还是知识教所希望见到的局面:就是要鼓励这样双向的刷福报,鼓励知识的流动,以及交流、分享习惯的培养。因为很多时候,工作的难以开展就在于彼此没有交流,只要有了交流,双方的提防逐渐放下,管理工作就好做多了!
交流的习惯一旦形成,绝不可能只局限于知识层面,感情、风俗,都会在交流中达成理解,这人世间很多时候本来就没有那么多冲突,只要大家的态度都是好的,小矛盾就没有排解不了的!
知识教为什么在南洋如此风靡,于西南边境又表现出了这么强,甚至可以说是恐怖的传播速度和统治能力……陶珠儿感觉自己已经咂摸出了一点原因了,怎么说呢,这的确是衙门做不到的事情。有些事情是知识教可以做,但衙门不能做的。
知识教管得没有衙门这么细,而且也不收税,这些事情衙门可做不到。这也难怪百姓更喜欢知识教了,买活衙门的管理,当然他们也能接受,也觉得已经非常好了,但知识教的好甚至更夸张到了他们难以理解的地步,甚至会因为太好而有一点戒心,直到得知了知识教到底还是希望教徒能亲近自己,团结自己,接受自己的命令,这才安心下来——还是有所图的,那就还算是能理解,不然,真会感觉太好了,都不像是真的,好像背地里一定藏着什么没说的坏心眼似的!
“祭司说得有道理,我们除了祭司和衙门之外,还能去哪里找到知识?还能亲近谁?”
听众们,立刻七嘴八舌地用两种语言表起了忠心,语气狂热而肯定,那些第一次参加祭仪的夷人,似乎也已经把传说给烙印在心底,完全理解接受了,开始进入这种新的修行模式,模仿着身边的同族,开始学着积攒自己的魂灵和福报。汉人听众则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他们特有的问题,“我们不是夷人,死后不去兹兹普乌的汉人,也能信仰知识教么?在阴司地狱也有道路通往量子黑洞吗?”
“当然!”
张祭司毫不考虑地回答,“黑洞本身是包含了无数可能性的极为致密的集合,万事万物都蕴含其中,这世上所有的神明背后都有通往黑洞的道路,只要参悟到这一点,都可以从你从前信仰的神明背后找到一条新通途——不需要背弃原有的信仰,你们还是要感谢从前信仰的旧神,如果没有他们的引路,你们也发现不了新通途,这是永远存在的香火情分!”
不强制要求放弃原来的宗教……而是在上头再构造出一层吗?
好厉害啊!这样搞,岂不是要把别的教门全都吞进去了?就信徒本身来说,这样当然再好也不过了,原来信的还是信,只是多信了一个而已。至于更信什么,这完全可以之后再慢慢看嘛!
楚雄这里的汉人百姓,明显原本是有信仰的,而且可能还比较虔诚,听到张祭司的答案之后,都各自流露安心,夷人们更是更加放松了——陶珠儿已经知道他们原本崇拜的是自己的祖先,这种信仰要放弃起来肯定是不容易的,并存之后逐渐淡化才更合理。她仔细思忖着知识教的种种理论,不断在心中低叫道,“好厉害啊……这都是谁想出来的,太厉害了,这叫夷人怎么能不信?难怪一村一村传得这么快,这比天花还厉害——世界上唯一能胜过病毒的,大概就是宗教了!病毒越发展传播性越高,宗教也是如此,知识教对比彩云道南洋这些原始宗教,不知道又发展了多少代,那真是一个照面就斩落马下一般的厉害!”
祭仪中,向第一次前来的信众讲道的部分,历来是大获成功的,虽然对一些饱学之士来说,有点过于浅薄,但在开化程度不高的人群中却是恰好。结束了整个信仰体系的构建和描述之后,张祭司就开始引导信众来重温(或者新学)知识教的日常行为规范,除了遵纪守法做好事,这些基本所有教派都有的劝善之言以外,知识教的特色就在于最开始所说的口号:以理性与学习之心,指导日常的一切行为。
“人的一辈子,就像是在河里划船,路上行走,有时候道路坎坷,有时候水上起波浪,心也跟着颠簸起来,种地的遇到了虫灾,狩猎的被老虎抢走了猎物,捕鱼的渔网破了个大洞……”
“遇到了困难,心里痛苦,想要哭泣,见到了钱,心里想要抢夺,见到了漂亮的姑娘、英俊的小伙子,想要和他们亲近……所有一些心里的变化,没有经过魂灵的考虑,直接就反映到了身体上,反映完了,就没有后续了,我们不会吸取教训,没有反思,没有学习,这是知识教最不提倡的行为,学习,不单单是从知识宝库中学习,还是从过去自身的经历中学习,学习自己的性格,学习自己的缺点,把这些知识总结出来,是为宝库增添新的知识,把这样的习惯,养成了保持终生,才是积累福报……”
张祭司叫了好几个信徒起来,向大家分享他们从学习中得到的好处,尤其是以学习来指导自己行为的例子,有些其实是很小的事情,一个夷人讲了他进楚雄府城的故事:他之前都是被人领着来的,知道在城门处要登记才能进去,这一次自己来,由于不太会说汉话,有些胆怯,第一反应是找别的地方翻墙进城,但通过理性克制住了,去学习了翻墙进城的惩罚,这样知道了后果,克制了恐惧,又去和城门的吏目,学习了该怎么登记。
这样,两次学习之后,他堂堂正正地进入了府城,虽然是微不足道的小事,但对他来说,却是贯彻知识教戒律的结果。张祭司对此也表示赞赏,再三强调了翻墙进城的后果,以及学习的好处。
“府城之前就很困扰夷人翻墙进城……”
肖美宝附耳对陶珠儿道,“我们是不收进城费的,只是要登记一下而已,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就是不愿意,和张老师提了一次,果然有回应……”
而且,可想而知,必定会非常管用。陶珠儿端详着不知不觉,已经聚起数百人的场所,也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,她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:知识教能办到的事情,很多时候,买活军衙门是办不到的,哪怕是在买活军老地,衙门人手齐全的情况下,也是如此。人们不可能会如此虔诚地接受衙门的行为指导,永远不能。
这也能理解吧,这毕竟是极为不同的机构。陶珠儿有种说不出的感觉,她望着张祭司并不高大的身影,咽了咽口水,心跳得有些厉害。她对此简直有些诧异了:要说对牛均田有过一点好感,这倒是可以理解的,小牛算是不错的婚配对象了,他们的条件也比较匹配。可不论是张祭司还是谢阿招,外形不说了,其余条件和她也一点都不合适,她这是怎么了,年纪到了?想成亲了?接连对两个知识教的祭司,都有点异样的反应?
虽然买活军这里,对于女娘的感情道德好像没有特别严格的要求,但大致来说,大众好像也还是推崇从一而终,陶珠儿对于自己‘水性杨花’的天性,也有点儿不安,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都有点魂不守舍,等问答环节结束之后,祭仪进入最重要的考试阶段,她们也跟着领了卷子,胡乱一做,交卷的时候,她都不敢看张祭司的脸,也没有参加后续的评讲卷子活动(考试内容对外援更士来说肯定比较简单),而是托词回了宿舍,独自托腮苦思起来:怎么就特别对知识教的祭司,好像有偏好似的呢?
‘从自身的过去中不断学习’,她算是直接把知识教的教诲给学以致用了,陶珠儿不断回想自己的人生经历,挖掘内心的软弱,苦思冥想了许久,一个似乎有些不可思议的答案,逐渐浮现,连她自己都不觉有些吃惊:
她所喜欢,不,应该说是迷恋的,似乎并不是祭司本人,而是这些祭司所代表的一种状态……一种坚定的、自信的,知道自己从何而来去向何处的状态,这种状态让陶珠儿非常的向往,也因此让她逐渐意识到了自己内心的空虚。
不错,她,陶珠儿,一个极其幸运,也还说得上比较优秀的女更士,内心深处居然似乎缺少一种信仰,让她感到自己缺少了一种内核,感到缺少了一种指导,她似乎居然没有理想更没有追求,好像也很难获取到有益的参考,这一切,造成了她心中那确然存在的空虚!也因此,她才会受到祭司们如此的吸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