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047.祭司的威望(2 / 2)
人们感兴趣地传阅着黑板,不断地发出低低的赞叹声,夷人们膜拜地望着他指间的粉块笔,似乎恨不得俯下身来亲吻这东西:这种笔,结构和毛笔类似,有笔杆,只是笔头的部份,是填充着磨过的粉块,这是乡间扫盲班和知识教祭司特有的一种文具,为的就是可以在黑板上方便省力地书写,不用手指捏着粉笔,写多了关节疼。由于彩云道这里,扫盲班还没开起来,粉块笔就成了祭司的象征,看夷人们的表现,和知识教的教徽一样,拥有特殊的地位,也得到了夷人们的崇拜。
“你看,这是澜沧江,也叫做九龙江,它的发源地在我们华夏,入海口在南洋,这是南洋的母亲河,南洋的部落,几乎都依靠它来建城,在这条河的每个回环,你都能找到一个城寨,我们这些沿五尺道居住的夷寨,和下游的这些城寨,其中有不少,语言可以相通,说起来都是远亲……”
原本复杂的南洋多国,在地理、种族上和彩云道的关系,至少围绕五尺道这一块,在小祭司的指点中,也变得清楚起来了,他随口吐露的消息,对陶珠儿等人来说都很新奇,而且似乎意义也很重大,比如说对于彩云道的这些夷寨,其部族到底该定为什么名字,拥有什么谱系和亲缘,是用什么路线迁徙来该地居住的,这些问题,都是知识教的祭司正在研究的课题。
“之前买活大学的吴石斋教授,之前在做的是彩云道的汉人发展史,我们所做的则是彩云道、南洋多民族发展史的研究,这个是我们所有祭司共同推进的调查项目,为华夏百族定名、记史。”
小祭司很高兴地说,“这可不是什么容易事体,要知道,许多寨子是没有成文史书的,便连神话传说都有些模糊了,对于自己的来历并不分明,尤其是后分出的小寨子,对于自己的种族也不甚明白。我们要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去推测他们的来历和迁徙路线,需要很大的功夫呢!”
把远在羊城港大学的某个教授,和眼下这个浑身汗津津,看着和农夫几乎没有差别的小祭司联系在一起,似乎是件很困难的事情。陶珠儿也没想到,知识教的祭司,业务范围居然如此广泛,和她之前设想的单纯扫盲、供给珍稀工业品等事体相比,知识教的祭司不但教导汉语,传播科普卫教知识,融合汉人、夷族的习俗,带来疫苗、货物,帮助种植烟草、稻谷——甚而还进行人文科学的研究工作!说实话,这最后一项,哪怕是在买地汉人区的乡下,也相当少见呢!
单单是一个祭司,真不知道如何能完成这么多工作的,当真个个都是素质出众的多面手么?!
除了对知识教祭司能力上的感慨之外,陶珠儿心中,还有一点怪怪的感觉,直到晚上透过帐篷,望着山间迷雾中,隐约可见的点点繁星,她才慢慢地回过味来:
什么活都被知识教的祭司给干完了,彩云道乃至南洋的主人……固然依然是六姐,但大管家,却还是买活军衙门吗?南洋,是买活军衙门的南洋,还是知识教的南洋?
“权力……”
陶珠儿咂摸着这个词儿,说来也奇怪,在没有任何具体部门管辖的五尺道上,她反而更深刻地认识到了这个词语的本质,“权力来自于何处?权力就来自于管理,谁真正对一个地区实现了管理,谁就拥有了这个地区的权力。”
“这种权力,是不可转移的东西,谁管理,谁付出,谁就拥有百姓赋予的最忠诚的权力。哪怕知识教并不敢窃据,但事实上……就从我所见到的情况来看……知识教拥有了对这些夷寨最天然的权力。他们……才是彩云道乡村的主人。彩云道的衙门,反而退居二线,成了配角。”
对于即将开展的工作,陶珠儿已经有了困难的预感,但她的确没想到,局面会比在绍兴、羊城港要复杂这么多,除了具体的每日的困难之外,似乎在更大的问题上她也必须面临一个艰难的选择:作为更士署的一员,在一个衙门力量极为单薄的区域,她该如何选择?是该亲近这股天然的权力,间接地帮助其壮大,还是采取对抗的姿态,抗衡知识教在彩云道的发展?
甚至,她还有了一点大逆不道的念头,陶珠儿此刻非常好奇,六姐对于知识教的发展速度,是否有所预估,对于其在彩云道所拥有的权力,又是否有足够的认识?
“眼下的局面,是六姐乐见的吗?”
她不禁皱起眉来,有些苦恼地诚恳面对心中的答案:陶珠儿认为,六姐似乎对这一切并不知情,这里毕竟是山高水远、消息难通的彩云道,接壤的是六姐态度模糊,在政治上,似乎也并不算多重视的南洋。光是华夏的问题,就足够繁多了,够让六姐操心的,南洋这里,经济上欣欣向荣,对六姐来说似乎也就已经足够了。
六姐……会不会失去对知识教的驾驭啊?
这个似乎有点儿涉嫌侮辱六姐的猜测,在陶珠儿心底不可遏制地冒出头来:“彩云道的局势中,潜藏了太多危险的要素了,但更危险的是——似乎没人能有更好的办法,只能任其发展下去。”
“这些局势,最后会酿成更大的混乱,对六姐立下的一些规则发起冲击吗?”她乱七八糟地想着,“一个最根本的矛盾,就是六姐禁止迷信和个人崇拜,这让知识教在买地本土永远抬不起头,但一个组织的发展总有其内在的根本需求,当知识教掌握的权力一再扩大,它对自身正当性的迫切要求也会随之增加……这个矛盾如果在彩云道最后爆发出来的话……”
她颤抖了一下,不敢再往下想了,陶珠儿知道自己不算是多出众的人才,此时此刻她压根就看不清前路,她只庆幸于自己是个小小的更士,不需要把这些事情担在肩上,“我就做好我的工作,别个怎么样我就怎么样……大局的事情,有大官操心,知识教不知识教的,我想那么多干嘛呢!能让我的工作轻松些,我就和他们合作,反之亦然,睡觉,睡觉!”
在漫无人迹的荒野之中,这队马帮客们先后陷入了熟睡,他们燃起的篝火,隐隐约约和山间偶尔一见的火塘光芒呼应着,成为这片荒野之中,人类文明存在的有限的证据,在这片绿色的海洋之中,人类的势力,的确实在算是相当弱小的,自然的伟力依旧是区域的主宰。
这些酣睡的面孔上,存在着一种相似的疲倦:在这样的地方站住脚跟,无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,就如同在五尺道上跋涉,永远都不算是什么轻松的事情一样。他们需要面对更多的风险,更不确定的收获,这样无常的生活,会在他们的精神上留下特有的,深刻的痕迹。
不过,星光依旧公平地亲吻着他们的眼睑,一如它们亲吻着世间每个角落,每个生灵的面孔一样的轻柔,在它们的辉映之下,斜搁在行囊边、火塘一侧的小黑板似乎也闪起了微光,它上头记载着的,属于人类文明最纯粹的结晶的文字,在星光下更显得如此脆弱而珍贵。
知识教的小祭司翻了个身,他的手不经意地搭到了黑板边上,几乎是本能地握紧了粉块笔。他饱经风霜的年轻面孔上,浮现了一缕甜甜的笑容——握住了熟悉的东西,好像握住了他的理想,以及他并未明确意识到的,庞大的、甜美的权力。
他睡得更沉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