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41章 《郝君书放足手术记》(2 / 2)
石灰粉这个东西,从前是没有人提起的,那些裹脚婆也不晓得,因为折骨缠是这一二十年间逐渐兴起的新东西,以前除了风月之地,几乎没有人缠它,懂得的人不多。便是花街柳巷,倘若不是很小就流落风尘,也缠不出来。也就是这几年间,恍惚听说市井间也有些人家开始效仿。
这倒也不稀奇,如今的姑苏城,便是全天下最繁华最时兴的所在,所谓‘苏样’,说的便是姑苏城的伎女,不论是衣裳发式,还是钗环花草,只要是姑苏的伎女这开始流行,数月内便立刻流行到城中妇女那里,如此逐渐往四面八方扩散。因此姑苏城的伎女是很有优越感的,或许她们没有秦淮的文伎有名,但实在是领天下风气之先,在《买活周报》出来以前,女人家的事情上,还从来没有人能教她们苏州的风月娘呢。
翩翩和金娥两姐妹,都是六岁上便开始裹足,当时痛得死去活来,一同裹足的其余女娘几乎都在几年后陆续去世,有死于高烧的,看了周报才知道这应该是‘感染’,有受不住痛投河的——伎女中投河的人当然很多啦,还有因为裹足太过于疼痛,寝食不安,生得过于矮小,又瘦脱了形,还因为裹了这样的脚不能做佣人,被妈妈嫌弃,将她赶出去自生自灭,从此再也听不见消息的。
一帮小姐妹,一起长到十一岁出去招揽客人的就三人,第三个小姐妹,命好也不好,她被一个客人长包了,因癸水来得早,十二岁上便有了身子,那客人是个有良心的,将她赎身了,在山塘街上安置了个外宅,本来以为苦尽甘来,谁知道难产,一尸两命——看了周报才知道,折骨缠的女娘难产率是很高的。但知道时已经过了两年,只能叹息一声命苦了。
买活军所在的福建道,在姑苏娘姨看来,那是个蛮荒的地方,伎女们自然也继承了鸨母的认识,觉得那样的地方,是不会有时新的折骨缠的。买活军居然能对折骨缠有这样的认识,而且所教授的知识都可以致用,这就说明了谢六姐的神仙身份,是不容置疑的。翩翩敬畏这个,倒是比敬畏其余什么抽取延平龙脉,挥手唤船乃至一炮平万海的传说要更多,她暗地里以为谢六姐除了无生老母的神位之外,大概还是专门保佑她们伎女的神灵,因为以她所知道,平常百姓家裹这样的脚还是很少见的。谢六姐既然多次在报纸上说起折骨缠的事情,可见就是说给她们伎女听的。
因此,她和金娥对于谢六姐,私底下还是很敬畏的。这样擦洗、撒粉、煮布之后,果然也减轻了不少疼痛,原本每年梅雨天气时,她们都很怕脚肿——红彤彤和猪蹄一般,往外渗黄水,脚心沤烂起来也会化脓,那是不走路光坐着也难受得想把脚割了去。去年如法炮制,居然真的没有发湿肿,如此便只有走路时刀割一般的疼痛,但这个是早习惯了的,那就少走一点路便是了,不走路,身上皮肉软润,犹如棉花,更能惹来客人怜爱哩。
总的说来,翩翩对于眼下的生活不能算是多不满——至少比她不裹足能过的日子要好些,翩翩小时候好看,长大了不过高说了是个清秀长相,若不是她裹了脚,此刻怕不是要被转手卖去瓦子里接客,又或者做个粗使丫鬟,饭都吃不饱、衣也穿不暖?
她之所以能成为半塘这里生意一等一的红姑娘,便完全是因为自己的脚,因此翩翩对于这宣言后记载的《郝君书放足手术》,其实内心里是有些排斥的——放足手术,既然要做手术,那便说明裹足是个不健康的状态,而翩翩也因此要有手术的需要,但她在姑苏城又无法实现这样的需要。那么,看这样的文章做什么呢?就和忧虑着自己的将来是一个道理,反正也没办法的事情,去看,去想,又有什么用呢?
对于正面的召集令,她看了几遍,只是哧的一笑,很有几分不以为然——到买活军那里去!去做什么?那处又不许重操旧业,不然她还去做个鸨母呢,手里没有银子,去了那里,走不了路,做不了工,难道坐着等死?便是谢六姐也不见得能教会她什么——翩翩自己都没想到除了眼下这一行,她能做什么。
不过,到底看在金娥的份上,她还是把这些疑问压在了心底,翻到报纸背面,拨亮烛光,微微皱起眉头,将眼睛眯起,仔细地望向了那和正面大圆排版完全不同,密密麻麻的小字记载上。
《郝君书放足手术记》……这已经断了的脚,真还能再接得回来吗?
作者有话要说:伎女一直没有正面写,因为按县城的经济水平是供养不了很多专职人员的,真正的勾栏业都在大城市兴旺,比如勾栏这个词的来源就是苏州,一般认为这个词直到明代才因为勾栏巷成为了特殊行业的指代,大家以后看那种在明以前用这个典的可以在心底略微争议一下
写伎女生活的,网络小说中,《晚明》里有一小段是非常动人的,我感觉那篇已经把伎女的苦楚写尽了,说到场面的出处,化用的也是《陶庵梦忆》里的一段,真的令人落泪,复制在有话说里,给大家看看吧。
广陵二十四桥风月,邗沟尚存其意。渡钞关,横亘半里许,为巷者九条。巷故九,凡周旋折旋于巷之左右前后者,什百之。巷口狭而肠曲,寸寸节节,有精房密户,名妓、歪妓杂处之。名妓匿不见人,非向导莫得入。歪妓多可五六百人,每日傍晚,膏沐熏烧,出巷口,倚徙盘礴于茶馆酒肆之前,谓之\"站关\"。茶馆酒肆岸上纱灯百盏,诸妓掩映闪灭于其间,疤戾者帘,雄趾者阈。灯前月下,人无正色,所谓\"一白能遮百丑\"者,粉之力也。游子过客,往来如梭,摩睛相觑,有当意者,逼前牵之去;而是妓忽出身分,肃客先行,自缓步尾之。至巷口,有侦伺者,向巷门呼曰:\"某姐有客了!\"内应声如雷。火燎即出,一俱去,剩者不过二三十人。
沉沉二漏,灯烛将烬,茶馆黑魆无人声。茶博士不好请出,惟作呵欠,而诸妓醵钱向茶博士买烛寸许,以待迟客。或发娇声,唱《擘破玉》等小词,或自相谑浪嘻笑,故作热闹,以乱时候;然笑言哑哑声中,渐带凄楚。夜分不得不去,悄然暗摸如鬼。见老鸨,受饿、受笞俱不可知矣。